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廿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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廿肆

臨街那所教堂低沈且綿長的鐘聲響起時,阮靜筠正在自家院子裏一圈一圈的散著步。風寒初愈,又逢冬日暖陽,在層層悠遠的音波散出的漣漪中,她的心情亦是近日來十分難得的輕松與愜意。

然而,這份舒暢並未持續太久。

剛行到大門附近時,阮靜筠的耳朵忽而被一聲尖銳的敲擊聲刺痛。她立刻偏頭朝聲音傳來的方向看去,只瞧見一個不算太過陌生的鬼祟身影,正快步消失在街角轉彎處的梧桐樹後。

定在原地站了好一會兒,阮靜筠總算回神,而後立刻便朝著四周打量了一番。這時,她才發現,剛剛那聲撞擊的響動,原來是一塊石頭砸在了自家門口的鐵質信箱上。而在投遞口處,牛皮信封大喇喇露出的一角,當即吸引了阮靜筠的全部視線。

要知,這條路上,郵差送信的時間一般是在晨間。而阮靜筠已經瞧見,今日家中的信件早被吳媽取回到了屋裏。所以,眼前的這封,無疑就是方才那個人留下且想讓她第一時間就看到的東西。

阮靜筠的心中忽而湧現出縷縷「不妙」的直覺。

與此同時,空中的太陽被飄過的巨大雲層遮蔽,和煦的柔風瞬間雕零出幾分蕭瑟。

“阮小姐,這是準備出門?”

正在垂頭閱信之時,阮靜筠的背後突然傳來打招呼的聲音。

「是林照文。」

這人的音色本就很有特點,許是又因近日法租界不太平,案件纏身,不得休息,他的嗓底還總纏著一縷粗糙的啞意。阮靜筠雖只與他見過兩回,卻一下就分辨了出來。

她的身形一僵,匆匆將已經讀完的信塞回信封,又隨手折疊了幾下,趕忙藏進了外套的口袋裏,而後才轉身道:

“難得的好天氣,出來散散步而已。”

心緒浮躁,面上便添了幾絲難掩的冷意,可視線觸及到林照文身後跟著的劉貴生,以及他手中提著一籃水果和幾件點心,阮靜筠眉間略微松動,有些詫異地問道:

“林探長,這是?”

劉貴生搶著答道:

“聽說您生病了,探長很擔心是前回被叫去巡捕房問話的事兒嚇到了您,所以特意趕來探望。”

林照文依隨著這話點了點頭,見阮靜筠瓷白的皮膚下透出微紅的血色,便順口「關切」了一句:

“阮小姐,你現在好些了嗎?”

然,他的心思卻還停留在她方才藏在藏進口袋裏的那封信件上。雖然只是很短的一瞬,但他瞥到了,那是一個封上空白且沒有郵戳的信。

「肯定不是走得正常郵遞的順序,那……難道是有人在給她傳消息?」

林照文不由揣測。

面對他的打量,阮靜筠明明知曉所謂「探望」,不過是虛與委蛇的場面話罷了。林探長但凡大駕光臨,必是為了「套話」無疑。可是,她也的確很想知道,林照文此刻是又查到了什麽新線索。

於是,面上依舊漾出了飽含驚喜的微笑,阮靜筠一邊說著「探長多慮」,一邊將兩人請到了客廳裏去。

若說剛才在門外時,林照文還願意擺一擺「特來前來探病」的模樣,可等到三人坐好後,他周身的氣勢卻不知為何,竟悄然起了新的變化。茶方喝了一口,不待劉貴生再多說兩句客氣話,他便毫無宛轉地問道:

“不知道阮小姐得的什麽病?”

“小小感冒罷了,勞煩探長掛心。”

阮靜筠像是沒聽出來他問話的銳氣,神態坦然地答道。

林照文點了點頭,附和說:

“原來是這樣。說起來,這場感冒最近確實在滬上有些流行吶。”

話音到此一頓,他擡眸盯著阮靜筠幾息,又繼續道:

“就說我如今手上的這樁謀殺案,有個證人昨天也在醫院躺了一天。而且據他所講,他的老板周昌禮在死前,感冒也是沒好全的。阮小姐,你說巧不巧?”

“您可真是別出心裁,獨具只眼。”

阮靜筠聞言「噗嗤」笑了出來,挖苦之意明顯。她將手中的茶杯放回桌上,搖著頭頗有幾分無奈地說:

“不過,如果連這種「巧合」都能當做依據,林探長現在實在不應在我家消磨時間,而是該趕緊去醫院忙活。畢竟,聽說那裏現在擠了不少同樣病癥的人,一定有很多值得您關註的「線索」。”

林照文當然知道自己話中的暗示有些牽強,但這不妨礙把它當作一條有趣的心證,哪怕用來試試阮靜筠的反應也好。

大概是沒料到對峙來的這麽迅速,坐在探長身旁的劉貴生在吳媽防備與排斥的眼神中,登時窘促了起來,茶點捏在手裏,一時不知是要塞進嘴裏,還是放下。

阮靜筠註意到了他的「兩難」,轉頭柔聲道:

“劉巡捕,勿要客氣。我記得,上回你偏愛這家點心的口味。”

「上回?」

聞言,林照文側目掃向了劉貴生,想他此前的匯報定是隱瞞了什麽。可兩人確是過命的交情,信任不會因旁人三言兩語的挑撥便輕易瓦解。

見他張口就要解釋,林照文立刻擺了擺手,再次瞧向阮靜筠時,語氣登時更加直截了當,道:

“看來也沒什麽再拐彎抹角的必要了。阮小姐,你說自己是在二十日乘船抵滬的,請問,船票在哪裏,船上又有沒有可以為你作證的人?”

“船票也許還在我回來時拿的手包裏吧。”

阮靜筠有些不確定的看向吳媽,見她也是茫然的表情,便吩咐她去找找。至於第二個問題,她倒是沒有任何猶豫,說:

“海上漂泊三十來天,見過我的人很多,探長去輪船公司找找當時的船員,總能問到的。另有幾個一同從麥賽登船的留學生,比起其他人,算是更相熟一點。你如果需要,我可以把他們的名字告訴你。”

“請講。”

阮靜筠說了三個人的名字,見劉貴生攤開了筆記本,卻什麽都沒有記下,便又點明道:

“其中,陳曉曼與我是當時船上唯二在法讀書的女孩,又都在臨城生活過,所以一路聊了許多。劉巡捕如果能聯系到她,便一定能證明二十日之前,我確實在船上。”

這三人全都查過了,卻一個都沒聯系上。

劉貴生迅速瞥了一眼林照文,見他沒有任何透露的意思,只得一邊「好好好」地應承,一邊將阮靜筠提到的名字都記在了本子上。

阮靜筠瞧他落筆飛快,未曾發問,三個人名卻沒寫錯一個字,立刻意識到這條線索,巡捕房定然已經追查過了。

「既如此,林探t長怎麽還在懷疑自己在乘船的事情上撒謊?」

大概是從她的表情讀出了什麽,林照文回頭瞄了一眼貴生的記錄,只見三個碩大的人名寫得工工整整,分毫不差,立刻一陣頭疼。

既然沒瞞住,便只能繼續追問下去,林探長道:

“阮小姐與這三個人熟悉,那不知見沒見過馮大少?”

“馮堃嗎?”阮靜筠的眉間瞬間擰過一縷厭煩,又說:“見了,他是從香港上的船,所以僅相處過兩天,不怎麽了解。”

林照文此前的疑惑因她下意識的蹙眉有了答案,看來馮堃確實「騷擾」過她。於是,他接著問道:

“據我所知,阮小姐在船上的三位好友皆應約去了馮大少二十日晚在巨籟達路的公館的派對。這樣好的機會,你怎麽沒去?”

「好機會」自然指得是,與交通部馮次長的兒子進一步結交的可能。想必這就是當晚前去赴約的五人共同的想法。畢竟,馮堃那人除了此一優點,再無任何長處。

可林照文話一出口,便突然想起,旁的不提,眼前的這位「阮小姐」好似是梁二少的舊識,既如此,她哪還有什麽去奉承馮堃的必要。

果然阮靜筠毫不掩飾嫌棄地答道:

“抱歉,我一時實在想不出天底下能有什麽「好機會」,值得我去與他那樣的人結交。”

話音一轉,她又道:

“不過,下船前馮堃搶了我的東西,以此要挾我與他再見。所以那晚,我的確去了馮公館。本打算拿回己物就走,誰曉得他家的管家卻非將我堵在門外,又講什麽「馮堃已經回了南京」。那人面相有些兇,我當時雖然覺得有點說不上來的奇怪,但也沒敢多問。”

這幾日心事太多,又恰逢生病,阮靜筠已經完全將此事拋諸腦後,此刻忽然回憶起,當時森冷的氣氛似乎重新圍攏了過來。

“面相……兇?”

一直保持沈默的劉貴生突然插嘴。

阮靜筠點了點頭,發現劉巡捕面露怪色,便嘟囔道:

“是啊。他比我高上足足一頭,穿著暗色長袍,眼神還很淩厲,我還頭一次見這樣的男管家,真是嚇了一跳。”

她刻意講得很詳細,以便觀察劉巡捕的反應。

“老大……”

果然劉貴生聽完她的陳述,立刻驚異大叫,可惜卻被林照文以眼神打斷。不過,這以足夠證明阮靜筠彼時的直覺沒有出錯,那個管家定是有問題的。

「也不知道馮公館那時到底發生了什麽?」

這個念頭剛一閃過阮靜筠的腦海,就被林照文的問話打斷:

“後來呢?”

“什麽?”阮靜筠一時沒有反應過來。

林照文道:

“你在被馮公館的管家攔在門外後,是立刻回了自己家,還是去了別的地方?又或者,仍舊留在了巨籟達路?”

阮靜筠並沒有立刻回答,上下齒在抿著的嘴內很輕地磕了一下,才開口道:

“我又處理些私事,然後才回的家。”

“那時候是幾點,有沒有人能為你作證?”

“我不記得了。”

唇角再次有了一個細小的不易察覺的微壓,阮靜筠說:

“那晚吳媽還沒過來,只有我一個人在家。”

「那就是……時間不確定,且無不在場人證。」

可比起這個意料之中的結果,林探長更在意的卻是,他剛剛發現了她那兩次隱秘的小動作。

面對他的質問,阮小姐表現的一貫淡定,且應對自如,這還是她第一次選擇避而不談,甚至流露出別的情緒。可經驗告訴林照文,那絕不是「緊張」。

而這,就是阮靜筠最大的問題。

牽扯入殺人案,多次被當做嫌疑人監視、審問,林照文卻始終沒有從她那裏感受到一絲半點的惴惴不安。而這樣安穩的反應,到目前為止,他還只在絕對自信的兇手身上見過。

想及此,林探長當即決定,要趁著阮靜筠此刻情緒的波動,步步緊逼,再去試探她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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